張銳強
大街上隨便發(fā)生點什么事,根本不必驚天動地,只要有點雞毛蒜皮這個檔次上的小摩擦,就會像磁石一般,粘住周圍行人的腳步。看客是慢慢增加的,如同滾雪球一般。而在雪球逐漸滾大的同時,摩擦的檔次往往也會水漲船高,從文斗演變成武斗。
讀過魯迅作品的國人都知道,我們的同胞對于做看客一直有著天然的興趣與愛好。這個無比優(yōu)秀的傳統(tǒng),與中國古典文化中的某些陰暗面之間存在著剪不斷理還亂的密切聯(lián)系。正因為如此,我對此素來深惡痛絕。盡管我非常理解他們的心情:一成不變的生活實在過于平淡單調(diào),誰都希望能有點免費的調(diào)味品。就像進了戲園子而沒買戲票,不管臺上的角兒有無名氣,反正都是賺了。
但是如果拋開可能造成的危害,僅僅就事論事,我的行為可能比他們更加等而下之。因為我實際上是個偷窺者。我的眼睛和耳朵如同雷達一般,全天候片刻不停地掃描觀察周圍的人和事。而我的大腦,則如同雷達上的電腦主機,對所有這些影像資料進行大海撈針一般的細致分析。這種搜索更多情況下都是徒勞的,但只要有那么一兩個細節(jié)能在腦海深處停留下來,幾天甚至幾個月的徒勞也就值了。
客觀地說,寫作已經(jīng)成為我的存在方式。只有在寫的過程中,我才能忘記時間的壓力。如果有幾天沒有對著電腦胡謅八扯(我媳婦的這個評價非常貼切),生存的莫名焦慮就會窺伺并且試圖攫取我的靈魂。我不知道寫作算不算快樂,只知道不寫是一種痛苦。這注定了偷窺必將成為我的存在姿態(tài)。因為沒有過寫詩的經(jīng)歷,我對自己的文字有種天然的自卑感。缺乏足夠的靈氣和才氣是我對自己的基本評價。這決定了我比那些天才的作家和寫作者更加需要偷窺別人。因為他們更大程度上可以依賴自己的想象,而想像力是衡量作家才氣的基本尺度之一。我向來認為文學(xué)的本質(zhì)是無中生有,只要你能自圓其說。既然沒有足夠的想像力,那我只能更加關(guān)注周圍的生活,希望能從中獲得一些靈感。
世界上再先進的雷達也總有保養(yǎng)和休息的時間,而我只要還清醒著,就不會停止偷窺。那已經(jīng)成為本能和自覺。當(dāng)然,我偷窺的對象不僅僅是周圍的人和事,也有遙遠的、從未謀面的人和事。具體地說,就是那些高手的作品。我的感覺器官如同一個巨大的吸盤,或者一塊干燥的海綿,隨時都準備從對方的作品中吸取營養(yǎng)。這有點像武俠小說的畫面,有些旁門左道者能不動聲色地從對手身上吸收能量,從而提高自己的功力。在網(wǎng)上下圍棋時,我?guī)缀鯊膩聿徽夷切┧矫黠@比我高幾個檔次的對手,但在寫作上的態(tài)度正好與之完全相反。我渴望讀到那些令我既拍案叫絕又不無嫉妒的作品。水庫的落差越大越有利于發(fā)電,別人的水平越高,我越容易吸收他身上的養(yǎng)分。
但我想即便那些真正聰明絕頂?shù)淖骷遥谏钪械慕巧埠軙崦痢N沂钦f,他們的偷窺跟我大約只是程度的差別,不會有本質(zhì)的不同。海明威喜歡把自己的作品比喻成為漂浮在大洋上的冰山,“看得見的部分只是八分之一,而隱藏在水下的部分則是八分之七。”其實生活本身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們對自己的工作生活親戚朋友,真正了解多少呢?慢說對同床共枕幾十年的配偶,即便對我們自己,真正認識到的也未必有八分之一———再說下去會有一個陷阱。法國作家弗郎索瓦•莫里亞克認為,工業(yè)社會中的人如同沙子,彼此之間隔著無比廣闊的沙漠,所以不可能了解,當(dāng)然更談不上理解。只有就此打住———小時候游泳扎猛子,我喜歡在水下睜開眼睛。因為那里有另外一個鮮為人知的世界。朦朦朧朧的,別有一番景致。不管你眼睛瞪得再大,總是看不真切。我認為,這其實就是生活的本質(zhì)。因此我不但要偷窺,而且還要
格外努力地去偷窺才行。
偷窺其實是一個非常愉快的過程。那天下班回家,我忽然看到那個一直在那里揀垃圾的婦女跟前蹲著一個非常俊秀的學(xué)生模樣的男孩兒。婦女拉著男孩兒的手,兩人正在說話。看到這個場景,我忽然感覺心里一動。這個細節(jié)如同冰心的小橘燈,照亮了我前面的路,也溫暖了我的心。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他們在說些什么?我非常想知道。盡管我的腳步并沒有慢下來,也沒有直直地盯著他們,匆匆過去之后只回了一下頭,但我已經(jīng)確定無疑地知道,這是一個上好的小說素材。總有一天,他們會以某種方式出現(xiàn)在我的小說中間。當(dāng)然,我所不知道的他們的關(guān)系和故事,需要重新構(gòu)筑一些細節(jié)去填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