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方方的這4篇近作都是關于愛情的,但沒有人會因此把她看作是一個通常意義上愛情的歌者;雖然4篇中有3篇關涉血腥和死亡,也沒有人會認為她偏愛暴力刑偵一類的題材。對于某些作家來說,時代、事件和主人公的境遇只是一只有無限可能性的外殼,真正的內涵是用創(chuàng)作者自身的血脈填充的,因而絕無類型化的可能。而讀者對他們作品的期待也是無所預期,心甘情愿地等待被出其不意的文字撥弄、引領。為了與流行的通俗作家相對,有時稱這類作家為“純文學作家”。方方在當代文壇20余年,被歸于此類,好像從無疑意———無論是讀者方面還是她自身。
方方用了其中一篇的題目《閉上眼睛就是天黑》命名這四篇集子的總名,有點讖語的味道。4個愛情故事中的五位女主人公,經歷了種種大起大落、痛不欲生之后,哪一位閉上眼睛都不會是春光明媚、鳥語花香,哪一位都疲憊得希望能夠在閉上眼的一瞬忘卻一切。生活在方方筆下幾乎都不是仁慈的。換句話說,方方的選擇是把自己和主人公都逼到艱難尷尬的境地,在種種不尋常甚至極端中考驗人對情感深度的把握:少年與處于婚姻破裂窘境的姨媽的愛情(《水隨天去》);同一場車禍中失去親人的兩個人多年后開始的意外情感糾葛(《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拋棄恩愛的妻子和情人私奔,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又遭背棄(《閉上眼睛就是天黑》);獨身教授對電話里陌生男人的依戀(《樹樹皆秋色》)。
大部分描寫愛情的文字是一場刮得昏天黑地的旋風,也許是事實也許只是一種期望。方方的文學個性則在于,她相信語言的力度并不在于詞匯的色彩如何強烈,而人內心的風暴也常常如同深海的咆哮,表面上依然波瀾不興。所以盡管四個故事都因情感力量的難以駕馭而跌宕起伏,作者卻沒有使用激烈的語言刻意營造氛圍的戲劇性。相反,方方從小說的第一句話就努力以最平靜的方式描述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里人的不平靜。“一只鳥從頭上飛過。”(《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在這句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句子后面,是女主人公瑤琴得知自己下崗,以及對正在籌備婚事時突然失去未婚夫的追述。再以后男主人公陳福民出現(xiàn)了,他們都經歷了生離死別,都需要新的開始,他們都應該懂得愛與不愛,但他們還是迷茫了,無法不互相傷害。終于,她“舉起了搟面棍……全身的力氣都凝聚在兩只手臂上”朝他的背揮了過去。即使在最該驚心動魄的時候,方方依然處亂不驚地盡可能不使用與全文基調不符的任何形容詞。
對語言精心把握,直接表露出的是作者的美學意圖。而這又都建立在對世界的感知和理解中。在方方的筆下,沒有一個人是沒有缺陷的,沒有一段愛情是完美的,沒有一片風景是可以完全陶醉的。因為這就是一個不完美,甚至丑陋的世界。在方方的不動聲色背后,是對現(xiàn)實的拒絕認同和不愿輕易言表的希冀。她為小說選擇一些不尋常的情境,一方面出于對人性的好奇心———奇特的境遇往往能把人性的復雜多面展示得更準確細膩;另一方面也為方方描述她眼中的世界提供了充裕的空間。
在《樹樹皆秋色》中,(這是4篇中惟一沒以暴力結尾的小說,女主人公只是大病了一場)沒有體會過愛情的中年女性華蓉沉靜在獨有的世界里,似乎無欲無求,心性的高傲也使她更滿足于自己的選擇。但在方方看來,這種不平衡中形成的平衡是非常脆弱的,只需一個很小的意外便能引發(fā)整個雪山的崩塌。方方為華蓉安排了一個打錯的電話。于是一個只在電話中出現(xiàn)的男人進入了華蓉寂寞的生活。這種安排很像一段浪漫愛情的開始。然而方方的興趣完全不在于此。她關心的是華蓉的心理變化:如何越來越期待電話鈴聲,越來越習慣電話里的聲音,越來越依賴那份陌生的關注。小說里,華蓉驚異地注視著變化莫測的自己,不知道會迎來何種命運。小說外,方方則對自己設置的這個奇特狀況充滿期待:它將帶給她怎樣的冒險,展示怎樣不同尋常的情感?男人失蹤了兩次,華蓉因此病了兩次。這是愛情嗎?華蓉不知道,方方也不想說。男人為什么失蹤,又為什么回來了———華蓉受了傷害好容易平復,就不再關心這些;方方最終也沒有打算告訴讀者,不是有意賣關子留懸念,而是她吝惜筆墨,起筆落筆關注的只是華蓉。華蓉沒有得到盼望的愛情因為她太孤傲,男人被拒絕因為他不珍惜不坦誠。人因為自身的弱點陷入各自的命運,在作者看來再自然不過,生活原本如此,愛情也是。
在《閉上眼睛就是天黑》里,遭情人背叛的武勝松,不敢回到妻子那里,決定自殺。自殺被救后回到母親家,他想“人生如果就這么在家里躺著,其實也是一件很愜意的事”人生的終點好像就是起點。得不到偉大的愛情,何妨順其自然。在與她的人物經歷了種種探險之后,方方“仿佛幫助自己從滿天下的喧囂中逃離到了這個靜謐的黑天里。世間所有的一切,在此時此刻全都與我無關。”她真的希望如此嗎?還是又一次把自己隱沒在淡然的文字后面?
另外兩篇除了都有暴力的結尾之外,還有一個共同點(也許連作者自己都沒有料到)。就是使用暴力者都是相對柔弱的一方,而且一旦做了便從容面對后果。這使我們在方方冷峻的作品里,窺出她隱藏在漠然外表下的些許浪漫。盡管在愛情的應對中,她的人物無法克服性格或心理的缺陷,沒能使情感升華。但在萬般無奈之際,他們會鋌而走險,在毀滅的誘惑下讓自我爆發(fā)。這雖然算不上是輝煌,但接下來鎮(zhèn)定自若地承擔下一切,就給他們多少涂上了英雄般的光環(huán)。而英雄本來就是與浪漫相連。《水隨天去》中,少年水下殺了欺辱姨媽的姨夫,心想,“該來的遲早會來,該去的遲早會去。事情就這么簡單。”然后回家倒頭大睡。《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里,瑤琴襲擊陳福民,導致他成了植物人。但從看守所里出來,瑤琴“家都沒回便趕去了醫(yī)院”,對病床上的陳福民說“如果你不醒,我要侍候你十年。如果你醒了,我就愛你十年。”在這兩篇小說的結尾,我們終于看到一個無法像前面一樣極力克制激情的方方,在以她的方式袒露一個女作家的愛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