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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落雨北方落雪。雨總是落在秧青色的南方,落在姑蘇寒山寺、徽州西遞村,打濕了竹葉稻葉荷葉柳葉、魚鱗瓦油紙傘烏篷船青石橋,這是梅子黃時雨。黃梅時節家家雨,讓人想起南方故鄉清清甜甜的黃梅子黃梅雨黃梅戲。南方落雨的時候,北方總在落雪,雪落在赭黃色的北方,落在長安馬嵬坡、黃河風陵渡,燕山雪花大如席,胡天八月即飛雪。在北方風雪中,秦腔如狼煙般沖天而起,喊叫出生命的大悲愴與大孤獨。
溫暖濕潤的氣候讓南方多流水,南方人民在流水旁種稻植桑、釀酒水紡絲綢。南方多水多橋多菱藕多蓮花,出詩歌出才子出美人。南方茶葉嫩得像春天的心尖兒,瓷器青得像頭頂上的一片天,還有徽州大山里白得像白天一樣的宣紙和黑得像夜晚一樣的徽墨。有了這兩樣寶貝,唐伯虎與唐后主在拈花惹草的同時當然要舞文弄墨,南方才子的詩文總顯得輕薄小氣無病呻吟,和秦淮八艷紅樓裙衩之類的紅粉佳人藕斷絲連。相比起來我更偏愛北方,北方詩人一提筆就是北方大漠的雄渾與蒼茫,北方貧瘠缺水,不會長美人香草,但它有干不死的山丹丹、芨芨草和藏紅花,還有秦腔豫劇河北梆子陜西梆子,一唱起來像喊魂一樣撕心裂肺,這樣的生命強音浩然正氣正是強者之氣王者之氣,它和南方的粉黛之色靡靡之音是如此不同。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將,北方的將士一生就馳騁在中原大地逐鹿于燕趙山川,一部中華民族史就是北方游牧民族與南方農耕民族紛爭與融合的歷史。北方天地的壯闊和生命的壯美注定了北方男兒個性的張揚與心胸的宏大,北方的將相帝王當然會蔑視南方的才子佳人,不屑見那些弱不禁風人比黃花瘦的唐伯虎、秦少游。在冷兵器時代,北方城市也如北方的人,西安、北京、洛陽、開封,作為古都從來都坐北朝南四平八穩,南方城市像小妾一樣處于附屬地位,南京、杭州、昆明、重慶等城市歷史上也曾作過都城,但那是偏安小國,好比亂世私生子躲在廂房里偷一時之歡。
南北地理不同肯定要造成生理差異,進一步會在文化心理人格上留下影響,例如劉德海在北方彈的是“陽關三疊”、“十面埋伏”;華彥鈞在南方演奏的是“梅花三弄”、“二泉映月”。當北方的李娜在高山之巔上像虎嘯獅吼一樣高歌“青藏高原”時,南方的楊鈺瑩只能在煙柳浮華之地小鳥依人般輕唱“風含情水含笑”;北方的陳忠實寫作《白鹿原》時,南方的葉兆言、蘇童正在構思《夜泊秦淮》、《妻妾成群》。長河落日大漠孤煙中,北方將士騎馬飲酒佩劍打戰歃血為盟刎頸之交桃園三結義;而在杏花春雨小橋流水里,南方才子則劃船吃茶提筆賦詩秀才人情紙半張文人相輕老死不往來。
南方落雨北方落雪,南方北方是兩個不同的時空,一個在西北風中像白楊樹一樣腳踩堅實的大地,一個在東南風中像紅蓮花一樣輕飄飄地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