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幢大樓是德國人建造的,住進一些德國銀行的職員,白天他們跟各種貨幣打交道,晚上就回到這里睡覺。后來日本人又看上青島,他們把德國人打跑,一個什么株式會社住進去,往日本倒騰山東特產。后來,中國人把日本人打跑,國民黨一些官員住進去,沒幾年共產黨又把國民黨打跑,軍管會的首長在門口端詳半天說,當宿舍吧,總不能叫入城干部們住到棧橋上吧。這樓離棧橋很近,德國建筑師的目光比中國風水先生的羅盤還刁鉆,總是把樓蓋在風水寶地上。
于是,入城干部就搬進住了,對外稱市委宿舍,經過幾年調整,不斷有人搬進有人搬出,到了“文革”時候,大樓里已經沒有市委干部了,住了些各部局下屬的一般干部,樓下地下室里甚至還搬進一家工人,夫婦都是織布廠的,男的干保全,女的干擋車,一個兒子處在學齡前階段,但是從來不上幼兒園,被爹媽鎖在屋里。此時,樓上的人家還是對外宣稱,他們住的是市委宿舍。
樓外有一片空地,籃球場大小,長著雜草,春天的時候會開出幾簇野花,有蝴蝶在花間翩翩,夏天有蜻蜓,在草尖上盤旋,到了秋天,便就有了蛐蛐的鳴叫。這里成了紡織工人兒子玩耍的地方,直到爹媽喊他,羅杰吃飯啦。孩子就跑出草叢,手里不是捏著螞蚱就是一束酸棗,學齡前的羅杰很文靜,文靜得幾乎不像個男孩子。
星期天羅杰不到草叢里玩耍,因為樓上的孩子在那里,他們星期天不上學,也不上幼兒園,那片草叢成了他們的樂園。爸爸媽媽囑咐過,別去招惹樓上的孩子,人家都是干部子女,咱家是工人,懂嗎?羅杰就點點頭?墒呛髞,羅杰忍不住還是去了草叢,是個星期天的中午,樓上孩子們都回家吃飯了,羅杰悄悄潛入草叢里,捉到兩只顏色不同的螳螂;仡^要走,被樓上的兩個孩子堵住了,他們都比羅杰大,其中一個伸出手來,要羅杰手里的螳螂,羅杰不給,那孩子一把打掉羅杰的螳螂,并且用腳碾死,另外一個孩子趁機踢了羅杰一腳,羅杰摔倒在螳螂的尸體旁哭起來,兩個孩子揚長而去。聽到哭聲,媽媽把羅杰領回家,撣干凈衣服上的泥土,再次囑咐他,一定要躲著樓上的孩子,人家是干部子女,懂嗎?羅杰再次點頭,可他還是忍耐不住,因為到了夏天放暑假的時候,樓上的孩子們天天都在那里,憑什么他們可以去玩而我不能去。
于是,羅杰就執拗地到那片草叢里去,去一次就被關小軍打一次,關小軍就是踩死羅杰螳螂的那個孩子。有一次,關小軍打破了羅杰的鼻子,羅杰流著鼻血哭著回到家里,媽媽摟著他哄了半天。等到羅杰睡了之后,織布廠的保全工和擋車工就坐下來商量辦法,為羅杰挨揍的事他們夫婦到樓上去過,人家家長哼哼哈哈,說了些不痛不癢的話,紡織工人就敗下樓去。羅杰的爸爸在地下室走廊上曾經聽到關小軍罵羅杰,碰見一次打你一次,早晚打得你們搬家。
這天晚上,住在地下室的紡織工人終于痛下決心,想出了一個無奈的辦法,保全工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擋車工說,是癤子就要淌膿。
幾天后的黃昏,織布工人兩口在家做飯,羅杰又哭著回來了,說關小軍搶了他捉到的一只蛐蛐,并且還扇了他一耳光。平素里,媽媽會扔下鍋鏟,把羅杰抱進懷里為他擦淚。可今天媽媽卻無動于衷,一臉的冷漠讓羅杰感到意外。發愣的空當,爸爸走過來,冷冷地一笑,隨后,重重地把一個耳光打在羅杰臉上,張口罵道,滾出去,從今往后,誰打你你去找誰算賬,再哭著回來我就揍你。罵完,羅杰的爸爸拉開門,一腳將羅杰踢出門外,隨即又把門重重關上。羅杰當即陷入了濃濃的黑暗之中,這扇溫暖的門不再向他敞開,媽媽也不會再把他摟進懷里,爸爸說了,誰打的他,找誰去算賬,可我打不過關小軍呀。
羅杰的手在黑暗中摸索,這些毛糙糙的木頭是冬天生火的柴禾,這個光溜溜的木架是放臉盆的,還有一只麻袋,里面裝的是煤塊,到了過年才能燒,這是什么……其實羅杰知道,那是壓在煤池上的半截磚頭,羅杰的手摸到磚頭以后就再也沒有離開。慢慢地,他把磚頭拿起來,提在手上沉甸甸的,然后一步步走出去。關小軍在樓梯口和幾個孩子斗蛐蛐,地上擺著幾只瓶罐,羅杰罵了一句,關小軍回頭一看,臉上先是不屑的神情,看到羅杰手里的磚頭以后,他的神色恐怖起來,就在不屑與恐怖交替之際,羅杰的磚頭砸在關小軍的臉上。
一聲哀叫之后,關小軍倒在樓梯上,又被羅杰上前踹了兩腳,其他孩子一哄而散。關小軍滿臉是血,趴在樓梯上哀求說,別打了羅杰,我再也不敢啦,你饒了我吧。羅杰直挺挺地站了一會兒,把磚頭扔在樓梯上,回頭把那些瓶瓶罐罐踢飛,踉踉蹌蹌回到地下室門口,站了一會兒,突然抬起腳來,一邊踢門一邊喊,開門,我餓了。
干部子女被野蠻的孩子毆打了,這事兒非同小可,關小軍的父母第一次來到地下室門口,但是,這回輪到紡織工人打哈哈了,保全工和擋車工合作的天衣無縫,一口咬定,我們家羅杰根本打不過你們家關小軍,誰見過耗子吃貓來著。
半截磚頭奠定了羅杰在大樓里孩子中的地位,這地位使紡織工人很不適應,他們明明讓羅杰拿著瓶子去打醬油,可是不一會兒,關小軍卻把醬油送到家里,夫婦一看,羅杰正擎著掃帚在草叢里撲蜻蜓。每天上學,出了門洞羅杰就把自己的書包讓關小軍背著。這種局面持續了好些年頭,直到20年后,關小軍才東山再起,是靠財力,而不是武力。
羅杰長大以后,到機械廠當了工人,趕上分房的末班車,房子很小,卻能見著太陽,就讓爹媽去住了,自己和媳婦仍舊住在地下室里。而關小軍也沒走,市里給老干部蓋了新房子,關小軍讓爹媽去住,自己還住老房子,他說,老房子養人。兩人經常在門洞里見面,誰也不提當年的事兒,關小軍總是問羅杰,有沒有事?有事就說啊。語氣挺微妙的,可羅杰也總是笑笑搖頭。
這天真有事了,因為羅杰下崗了,而門前那片草叢被街道征用了,要蓋幾爿快餐店,羅杰就在門洞里等關小軍。關小軍下了車,回頭對司機說,明早八點半來接我。說著,看見羅杰坐在那里,問他,有事?羅杰就說了想租一爿快餐店。關小軍聽明白了,當即摸出手機摁了幾個號碼,就把一爿快餐店弄到了羅杰的名下。羅杰和妻子買了茅臺酒和三五煙,上樓去感謝關小軍,關小軍說你們別來寒磣我。說著打開一個柜子,里面全是洋煙洋酒,讓羅杰感到非常汗顏。
快餐店開起來以后,羅杰的日子很平穩,而關小軍卻忙得很,自己開著一輛奧迪東奔西跑,晚上把車停到快餐店后面,羅杰空閑的時候,就把奧迪擦得賊亮賊亮。有一天早上,關小軍打開車門又回過頭來,盯著羅杰看了一會兒問他,你打我那一磚頭有30年了吧?羅杰的臉上有了赧色,笑著不知如何作答。
啤酒節過了之后,羅杰聽說搞房地產的出事了,這才想起好長時間沒見著關小軍了,剛把快餐店門板卸下來,一輛檢察院的車停在門口,關小軍下了車,手上戴著銬子,是來搜查他家的。見到羅杰,關小軍笑笑說,你看,這些年沒人砸我磚頭,我就到了這個地步。(葉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