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彼埃蕾特•弗勒蒂奧桂裕芳譯
父親去世了,母親一下子成了一座空巢的主人。為了止住母親因孤獨日漸衰老的肉體和心靈,兒女們將她送進了養老院———從此,長達7年的“戰爭”開始了。這是一場母親與女兒共同參與的戰爭,母親為了爭回自己昔日的尊嚴,努力掙扎著;女兒也費盡心思想把母親拉回來,拉回到那些自己可以在她面前哭泣、撒嬌的年代。然而,一切都是徒勞的,盡管母女攜手,她們依然敗下陣來……法國女作家彼埃蕾特•弗勒蒂奧以飽蘸深情的筆墨,描述了母女間這段長達7年的“戰爭”歷程。散文化的寫作風格,甚至沒有算得上生動的故事情節,但作為女兒獻給母親的那一縷心香,卻繚繞在每一個讀者的心頭。一
自從父親去世后,我和弟弟便發現我們那一貫活躍、開朗,好奇心很重的母親突然變老了。我們原以為母親能對付獨自一人的生活,但我們錯了。于是,我們給她請了一位外國的女留學生做伴。兩年后,女留學生回國了,母親就又成了獨自一人。她變得越來越不愿出門,也不喜歡與鄰居們交往,而且身體也逐漸走向衰老。
我們和母親開始了沒完沒了的討論,而母親對什么都粗暴地拒絕。對于母親的變化,我和當醫生的弟弟都感到了束手無策。我開始拼命抽煙,他卻成天疲于奔命。但無論怎樣,母親再也不能一個人呆在家里了。她在這座空蕩蕩的房子里失去了理智,我們則在生活里失去了主心骨。
我和弟弟終于為母親找到了一家合適的養老院。
當母親得知這一決定后,她作出了驚人之舉———自己一個人迅速地賣掉了房子,然后在養老院買了兩居室住了下來。
接下來,我便開始了長達7年的探望生活。二
養老院其實是一所寄宿學校,在布滿皺紋的老臉下面是些小姑娘、少女,她們必須按照新的方式重新塑造自己。
“在這里,親愛的,只有外表重要。”當我坐在母親的新家時,母親告訴我。
母親所說的外表,是指服裝和珠寶。
但在我的眼里所看到的,只是一些老年婦女,我想象不出在這些年邁人之間,還會發生什么爭斗和敵對、統治和誘惑一類的事情。
母親的話中分明有了一種爭強好勝的意味。
我對她說你不是也有珠寶嗎?!這似乎很合母親的心意,她立刻從臥室里拿來珠寶匣,掏出所有的東西,諸如外祖母的結婚戒指、一長串項鏈的殘余。每一件首飾都有一個故事,母親饒有興趣地講著它們的歷史,而我也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往事之中。
母親說她要把一些耳環修理好,重新戴上。我建議她不要戴,她卻固執地認為在養老院這個地方必須戴。盡管她在心里很蔑視這種毫無意義的顯擺,可迫于環境的壓力,又不得不違心地改變著自己。
母親的做法讓我很生氣。但到了圣誕節時,我還是決定要給母親買一條金項鏈。對于我和弟弟來說,母親就像一個謎團,很難破解,時常令我們感到困惑。
母親喜不喜歡禮物?喜歡什么樣的禮物?這些問題太復雜了。我們只是把項鏈戴在了她的脖子上。看上去她很滿意,她把項鏈給院長先生看。她曾是一個瞧不起任何首飾一類小玩意的人,可在這兒,在與無情裹住她的玻璃紙相抗爭時,一條小小的項鏈居然成了她斗爭的武器。
一天早晨,母親很早就把我吵醒了。她穿著破舊的晨衣,破舊的拖鞋,在地上走來走去。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只好為她煮了咖啡,坐下來跟她聊天。我知道她渴望有人聽她講話,聽她訴說自己的心事。
在我心情尚好的時候,一般情況下,我會耐心地聽母親說話,可當我心緒不佳時,我會一頭鉆進她的煩心事中,發怒或是哭泣。直到我聽到母親說“安靜下來,孩子”———這是真正的母親的聲音,我立刻安靜下來。
在周末稍晚的時候,我去弟弟和弟媳家。我在他們的家里重新發現了生活,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善良的弟媳讓我留下來,我也很想留在那個充滿著青春氣息的家里。可我不能,我不愿意看著母親獨自一人。因此,我很快又回到了那條令人窒息的街道上———我母親那座城市的街道上。三母親突然提出要一條新的連衣裙。
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從巴黎乘火車到這條街上,而是開車來,帶母親逛商店。
這天母親起得很早。5點鐘起床后,她一直穿著晨衣,臉色陰沉。我對她的虛弱和精疲力竭裝作視而不見,威脅強迫她穿上襯裙和長襪。這樣折騰來折騰去,竟把買衣服的時間全搭進去了。這個周末,我惟一的一點成就就是強迫她下樓去飯館。
我想,僅就這些,我已應該滿足了。也許有一天她會癱瘓,那么讓她從床上坐起來,就是最大的勝利了。
我心目中的那個母親的世界已經不存在了。現在,她生活在另一個我極不熟悉對她來說也是極其陌生的世界里———她必須面對的是病痛的身體,像孩子一樣被人照料,還有養老院里各種各樣的陌生人。
我給母親請來一位年輕的、很帥的醫生。我希望他能給玻璃紙下帶來新鮮空氣。可母親常常為此鬧情緒,不肯見醫生,說醫生什么都不懂。也就是說這位年輕醫生對老年人什么都不懂。因此,勸說她同醫生見面,也成了我周末的一件大事。
我等待的是一個學者,一個有技術的拯救者,而母親等待的卻完全是另一個人。
但醫生來了以后,那個軟弱、渾身病痛的母親就不見了。她的深色眼圈、白發和顫抖的手勢,老年人這些可悲的烙印此刻具有了極大的魅力。她面頰微紅,眼神敏銳,一副應付自如的神氣。她和醫生交談、開玩笑。此時的我,反成了多余的人。
醫生按照母親的要求在藥方上簽了字,走了。母親顯得很疲勞,卻是很興奮的樣子。
除了面對醫生,她還得面對其他一些人,比如理發師。她理發是為了我,為了我倆都高興。我想去看一看她的那位女理發師。最后我在一間破舊的酒吧和一座老舊的樓房之間找到了那家理發店。
我很生氣。母親并不窮,可她總丟不掉身上固有的一些習性。她總是害怕明天,不相信明亮耀眼的商店。
母親那曾經烏黑濃密的頭發如今已禿得露出了頭皮。她愛打扮,但無論女理發師怎樣努力,也無法讓那有限的幾撮稀疏的頭發遮住頭皮。于是,她想通過我來滿足自己的心愿。在她還年輕時,聽到有人夸獎我,臉上就會露出驕傲的神情。現在,她對我的要求更高了,她要求我成為她的面孔,為她贏得她的戰役。
我在現代化的
J-L-D理發店里做頭,看見一位很老的仿佛被生活拋棄的女人倚著拐杖站在人行道上,她朝這個燈光明亮、活人忙碌的地方張望,我突然認出她是我的母親。
她笑著走了進來,并與漂亮的女理發師說話。坐在椅子上,和理發店的頭頭討論,女理發師對她一點也不拘束,甚至比對我更自然。臨走時,母親夸獎了她。
我非常困惑,當我和母親在一起時,難道是我使所有的指南針都走了樣?母親獨自干得不錯,她并不那么衰老,并不是一無所能。四
有一天,弟媳邀請我和母親去做客。這使我們有機會離開養老院,走到人群中去。
我們要去的那座房子正面朝著城里最漂亮的大街,房后是公園。房子里前廳擺著鋼琴,琴上有翻開的琴譜,屋里的人來來往往。我看見母親挺直了身體,臉上露著微笑,聲音響亮地跟人談話。她與兒孫私語,恭維兒媳,打聽鄰居的情況,看上去精神很好。此時,她又成了我往日的母親,喜歡現代,依靠剛強的個性征服她想征服的人。但我也看見了不安在她的眼里跳動。有那么一刻,她找不到自己的手提包和手杖了,因此,她露出了衰老和軟弱的本來面目。但很快地,她又重新控制了大家的注意力,她以中學老師特有的敏銳與孫兒聊天,孩子們甚至被她征服了。
在飯桌上,母親出色地向我們展示了她講故事的天才。那些遙遠的往事在她特有的語言和手勢中生動地復活了。我意識到她在努力,努力將屬于她的舊時的風景拉回來。但這是無情的勞動,因為她的生命正處于危險之中,正走向毀滅。盡管她拼命地掙扎、意志堅強,可這毫無用處。
在回來的路上,母親看到幾個玩耍的孩子對最小的孩子不夠尊重,她顯得很生氣,甚至走過去為那個小男孩主持正義:你不能任他們擺布。母親說著,還給了那個孩子一袋糖片。
母親在自己最后的日子里,收養了一個中國男孩。她能夠在年齡的深淵上架橋,靠著她那可憐的資源,去做一個素昧平生的中國男孩的知己、律師和朋友。她渴望交流、贈予和接受。養老院里的人誰也做不到,可我的母親做到了,我為她驕傲。五我帶著母親來到商店,準備給她買一件裙衣。
售貨員是個年輕姑娘,對母親很有耐心,她們談得很熱烈。顯然,母親又開始了她可憐的戰爭,她付出巨大的努力是為了取得售貨員的尊重,像有資格的顧客一樣得到關照。
在養老院的7年里,為了體現自己的尊嚴和體面,母親在去每天必須兩次露面的餐廳時,總是認真地梳理頭發,甚至要我幫她往臉上撲點粉,然后拿上手提包———這是母親迎敵世界的最后的一個盾牌,使她看上去就像是要去上班。我們通過走道,上了電梯,來到大廳。我們順利通過了“升級考試”。母親挺直了腰,臉上閃著亮光。此時此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人們對待年老的父母就像對待孩子一樣,希望他們過著健康的生活,參加運動,結交朋友,身體好,不纏著你。母親常常對我說:我老了,你年輕。但這不是真的,我覺得我比她老,因為我還得從事職業,還得將老母背在背上。
當我還是孩子,每每寫作文時,母親就在我身邊,隨著我手的動作而呼吸:寫短句。她說,好好寫字母,別把字擠在一起。
短句、字跡規矩、清楚明晰。這是母親對我寫作文的一貫要求。我的作文得了高分,她不安了,她希望我學科學,而我卻成了作家。
我的頭幾本書令她十分失望。我使母親太操心,而她又是那么愛我。我是叛逆的女兒,我也是順從的女兒。我信任自己因為我有母親在關照我。我不信任自己因為我受到一位母親的關照。我堅強因為她珍惜我,我脆弱因為我珍惜她。
終于有一天,母親病倒了。她躺在昏暗的臥室的床上,我的心無限地沉了下去。我站在窗戶的亮光里,沖她喊:起來,起來!這是一場沒有規則不講人道的戰斗,我懷著仇恨進行斗爭,我拼命地拉,母親最后站了起來。我幫她穿上最新的衣裙,扶著她來到露天的廣場上,在那兒,有陽光、鮮花和孩子的歡笑,我們暫時又回到了生活中。
在母親的要求下,我和她來到殯儀館,簽署葬禮合同。她向那里的人闡明自己的來意,說不想給女兒留下繁重的負擔。她竟像平時買東西一樣談笑自如,這讓我目瞪口呆。
當我接到命中注定的電話,得知母親大出血和昏迷時,真是暈頭轉向。她躺在床上喘氣,身上插著各種管子。我坐在她身邊,撫摸著她,輕輕說:媽媽,我在這里。當我離開了一小會兒再回來時,護士告訴我已經結束了。我竟然松了一口氣。
母親是穿著舊睡衣走的。躺在棺材里的她卻是面容端正,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衣領干干凈凈。我仿佛聽見她在說:我讓你們體面吧,孩子們?六
以前,電話鈴一響,我就知道是她。她會隨時來電話,有時一大早,她會為一件很小的事情來電話。比如丟失了一個文件,記錯了日期,忘記交訂菜單,收到一封信。不過,自她進了養老院以后,電話里傳來的卻不再是她的聲音了,那是一個陌生的聲音,它告訴我她跌倒了,躺在地上;她沒去餐廳,小縷白發被血粘住了……
今天當電話鈴響時,我不禁一陣緊張。她已經去世兩年了,但沒有離開我書桌上的那個盒子。我的頭一個思想,頭一個顫栗,就是我就要聽到她的聲音了。她的聲音在暗中纏住了電話網。如果死人還留下什么生命能量的話,它一定是滯留在電話網中。
我很少去墓園,我想母親不會怪我。她說過這是裝腔作勢,她還規定過:不要鮮花。
我又聽見了她的聲音,這聲音是如此溫柔、年輕而又充滿熱情:小短句,親愛的……別忘了,如果你想讓別人看懂的話。
我母親,兩個聲音,兩張面孔。我輪流聽見和看見它們。
如今她已不在人世,我的終點線變得一片模糊。我在想別的作家是否也得到過他們母親的終告:寫短句……她在我肩頭的上方,輕輕地喘氣,和我童年時一樣。
不要鮮花,要短句,親愛的。
(該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